八月底去中欧转了一圈,行程是巴黎-卢森堡-柏林-华沙-克拉科夫-布尔诺-布拉格-魏玛-巴黎,十天左右,之后张罗搬家开学加上拖延症再次爆发,竟然一字未留。时光直接蹉跎到诸圣节假期,又蹭着特价机票和隔夜大巴走马观花了布达佩斯和维也纳,并且重游了布拉格。一转眼又好几天过去了,记忆已成碎片连不成线了,赶紧想到哪写到哪,为几十年后的自己留下一点笑料。
纳粹与苏联
旅经的中欧这些小国,尤其是匈牙利和捷克,感觉对苏联都是恨之入骨的。感觉甚至比纳粹还甚。在布达佩斯我们去了恐怖之屋博物馆,介绍的就是处于苏联统治下的红色恐怖。说实话对我来说这些多多少少有些司空见惯了。但博物馆里一些影像资料还是会带来一些触动,特别是底层排队买票的地方墙壁上挂着一台电视机,播放的片段是一个中老年男人哭着问「为什么?为什么……」,大概是质问为什么苏联会做出如此惨无人道的举动。
我有时候也会问很多的「为什么」。我总是找不到答案,因为它与常识相悖,或者说与历史的经验相悖。但问多了我也疲惫了,渐渐也就不问了,看见奇怪的事情也就一笑了之了,看到别人大声地问也不搭腔了。看到这个视频片段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有点脸红的,人是不应该停止怀疑的,失去了问的动力,与非人还有什么区别。
这间博物馆的地下室是苏联用来囚禁「罪犯」的牢房。再参观完二楼的展馆后走进电梯,电梯门关上后开始非常缓慢地下降,伴随着电视上播放的关于当时苏联虐待、绞杀囚犯的资料。终于到达黑暗的地下室,电梯门缓缓打开的时候还真是让人有点发怵。还好并没有游乐园鬼屋吓人的桥段。
走进牢房,思绪直接飘到克拉科夫,原因自不必讲。
从克拉科夫到奥斯维辛还是很辛苦的,要坐上一个多少时的小巴。因为没有事先规划,我们还去了两趟。从早晨天蒙蒙亮赶到过车站,一直到太阳火辣的中午才得以进入参观。其实整个参观过程我都是在对能不能赶上下午四点到布尔诺的大巴的担忧中度过的,加上猛烈的阳光,不充足的睡眠,现在回想起那一天,有种恍惚的感觉。
对于奥斯维辛实在是写不了太多,满脑子就是炽烈的阳光,和死亡。满满一面墙的展示柜的头发,鞋子,甚至梳子、发油,亲眼看着曾经沾满了无数遇难者喷涌而出的鲜血的「死亡墙」,亲自走进当年的毒气室,从浴室直接走进隔壁摆放着制毒机器的房间,这一切的冲击都太大了、太粗暴了。
比克瑙集中营是比奥斯维辛更黑暗恐怖的地方,铁路直通营地,绝大部分的犹太人在那被处死,一旦进入营地,基本可以被宣判死刑。比克瑙的参观比奥斯维辛更加简单粗暴,一望过去茫茫的一片就是营房及它们的残骸。这些营房都只是木头房子,和马厩查不了多少,比奥斯维辛的要简陋太多,光是冬夏的气候大概就能帮德国人解决不少指标。每天能谋杀六千人的巨型毒气室已沦为废墟,但并不能让人好受多少。已经有些扭曲的钢轨上孤零零停着一节车厢,想到这两天在英国发现39位华人尸体*的新闻,崛起的大国竟然还有人竟然愿意走进那种车厢,愿意承受那上百个小时的黑暗、缺氧,这需要何等的勇气,和多么残酷的现实?我无法想象。
(补: 后来的新闻证实遇难者们为越南人。尽管同为人类,但毕竟国籍不同,心里还是稍微松弛了一些。我们学校也有不少越南的学生,想到这还是很难受,其实不管是哪国人,大家都是一样的,还有人身处于这种极端的状况,那依然是所有人类的失败)
当时的讲解员也给我留下了挺深的印象。他的感情和投入,是我所见过的中最触动人心的。在比克瑙的毒气室残骸旁他呵斥了一众喧嚷嘻闹的中国游客,让我内心也是惭愧万分。很容易感受到,他上前喝止绝不仅仅是因为园区规定,更多是因为他对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事、对他的祖先们曾经经历过的惨剧无法忘却的悲恸。
布达佩斯多瑙河边有一排鞋子的雕塑,是当年在河边受刑的人临刑前脱下的。一些鲜花和蜡烛零零散散摆放在鞋间。河对面的山上就是美丽的渔人堡和布达佩斯城堡。「让我再看你一眼」,《梵高先生》涌上心头。
布拉格城堡后面的「佩特任山」山脚下有一个名为「共产主义遇难者纪念」的雕像,依山坡而建,六七个赤裸的人,他们双臂僵直地挂在身前,眼神低垂,面无表情。最前面的铜像基本是完整的,第二个人的铜像从中间裂开,像被砍了一刀,之后的铜像被削去的部分越来越多,最后的人只剩细条,完全没有人的样貌了。「健全」一词涌上心头,印象中好像是听李如一在某个播客节目中提到的「追求心理上与生理上的健全」,可我在网络上无论如何找不到原句了。之前对此其实并没有过什么想法,毕竟人活着,「健全」似乎是理所应当。看到这系列雕塑内心有所感触,苏联的共产主义在中欧小国间犯下的罪孽不提,「心理与生理的健全」,或者通俗一点,「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在今天似乎也越来越奢侈了。如果把雕像的材质改得现代化一点,比如纯白石膏,再让裸体穿上时髦的衣服,将其摆到Facebook总部,命名为「社交网络牺牲者」,或者摆到纽约第五大道,命名为「消费主义牺牲者」,好像也找不出什么毛病。
城堡背后的修道院与独行
第一次去布拉格停留的时间只有不到三天,但在我发现,想找到一个第一次没有去过、又比较有意思的地方,竟也不是那么容易。我最终打算爬上城堡后面的山,到斯特拉霍夫修道院去逛逛,她是最古老的修道院之一。
在各种旅行推荐网站上很容易发现布拉格有一个小电视塔,形似迷你埃菲尔铁塔,就在城堡背后的山上。虽然已经数不清看了多少次埃菲尔铁塔的真身,看到这个排名颇高的「景点」总还是有点心痒痒。在去修道院的路上我经过了它,不过真到了塔脚下可以说得上是大失所望了,大概只有三十米高,竟然还有人排队买票登塔,实在让我震惊。我在塔脚下的一家餐厅点了一个三明治和一杯牛奶咖啡,大概是饿了,那顿饭给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之后在山顶宽阔的草坪间漫步十多分钟,偶然能从植被的间隙望见远处的城堡和它脚下的布拉格城。随后修道院的顶就出现在眼前了。独自步行去往修道院给人一种修道院身处山坡深处的错觉,但其实修道院背后就又是城市了。对于布拉格这种体量的都市,靠双腿走到她的边缘,只是幻觉罢了。
虽然修道院离街不远,但并不是个人气很高的目的地,售票处和美术画廊里看书打瞌睡的老奶奶们让人感到很心安。除去比较有名的、被誉为「世界最美图书馆」的修道院图书馆哲学厅以外,修道院本身的游览我遇见的其他游客大概不超过十人。
其实修道院本身谈不上多特别,浅色调,中间的庭院绿油油的,宴客厅说大不大,比起那些举世闻名的教堂那自然不值一提,但天花板上的壁画也能让人凝视上许久。整个修道院给我一种特别真实的感觉,仿佛一个个修女们真的在我眼前划过,她们去吃饭,去祷告,去图书馆学习,去打扫庭院,帮助生病的人们治疗,给孕妇接生,教育孩童们……一切都是那么平静,那么有条不紊,一瞬间我竟然很向往那样的生活。
修道院、城堡后山这一路是这次旅途我第一次独自游览,感觉颇为独特。以往的旅行,我要么全程独自一人,要么全程有人相伴,从来没有经历过结伴到独行的转变。不是说结伴旅行不好,但沟通和迁就总是不可避免的。我在独行的这一天感到了由心底而发的快乐,把梧桐落叶踢得四散,发现位置奇怪的木椅,喝一杯普通的咖啡,都让我由衷地开心。在修道院,我完全被她的安详与美给包围了,事后我找不出什么语句形容,但那个下午我仿佛服用了致幻剂一般,能回想起来的只有宁静与快乐,连周杰伦的《说好不哭》都格外动听,被我循环播放了好多次。
人终归还是群居动物,独行带来的快乐不会太长久,独自吃饭,独自排队的尴尬感我至今没能很好的摆脱。但这就是弱者的弱点啊。不由想到利物浦的队歌《你永远不会独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了,这不就是懦弱者们抱团取暖的颂歌吗?在必要的时候独行,克服独处的不适,依然是我追求的目标,我也依然不喜欢利物浦俱乐部。「我们生来就是孤独」,又是李志。我好想念李志,他曾经是我独行时的好伙伴。
柏林
胡扯了一堆纳粹与苏联后发现竟然忘记了柏林,实在是贻笑大方了。柏林之行已是两月之前,富丽堂皇但相对年轻的柏林大教堂,主打中东文化的佩加蒙博物馆,与香榭丽舍大街齐名的菩提树下大街及其尽头的勃兰登堡门,出了勃兰登堡左拐由两千多块仿佛《太空漫游2001》中的石碑组成的犹太人遇难者纪念碑这些都很值得一逛,但似乎这么一提也就够了。
震到我的是柏林的亚历山大广场,广场中央一栋风格陈旧但不破旧的高楼,不远处是柏林电视塔。亚历山大广场脏兮兮的,很多年轻人席地而坐,永远在等待着下一分钟。玩滑板的、唱歌跳舞的、喝的醉醺醺的人都聚集在这里。陈旧的高楼和柏林电视塔都是苏联时代的建筑,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柏林」这个名字,不免让人产生肃杀的联想,「柏树的森林」嘛。所以这些冷色调的建筑在我眼里特别符合柏林的腔调。
柏林往东去的很多城市,就能轻易寻出苏联的痕迹了。看惯了巴黎千篇一律的奥斯曼建筑,能在一座城市里看到截然不同的建筑风格还是很令人欣喜的。没有过多雕饰的、斑驳的、深褐色的外墙,亲切得让人想起高桥。
我们在柏林逛了东德博物馆(DDR),这家博物馆和上文提到的恐怖之屋类似,都属于半私人性质,展品价值可能相对不高,但都很让人长见识。东德博物馆完全颠覆了我对东德、东柏林的认知。我曾以为苏联治下的德国也过着和我们相似的苦日子,顶多稍微富裕点。没想到实际上,彼时的东德,让人们对墙的另一边无比向往的东德,对中国人来说大概算得上是天堂了。粮食从不会短缺,只是商品的丰富性有所欠缺罢了;电视机什么的可不是稀罕物,虽然节目内容受控,但也绝不是千篇一律,边境地区甚至能收到西德的电视信号;房子不是唾手可得的,但一旦分配到了公寓,那绝对是当年中国人不敢想象的奢华:有电梯,供暖供水一应俱全,好几个房间,厨房卫生间也完全不局促,直到2003年我们家的公寓都比不上它。感叹德国人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同时,也算是认识到了我们国家当年的贫穷程度。一边想着,经济发展的速度确实很快,一边又为建国后浪费的几十年深感遗憾。
和很多对于个人价值的实现有所怀疑的年轻人一样,我对苏联式的生活也或多或少有所向往。看到柏林(当然还有以东的城市,华沙,克拉科夫,布达佩斯等等等等)的苏联风格建筑那斑驳的、深褐色的简单外墙时,总是大惊小怪。在见到华沙那惊为天人的科学文化宫时尤甚。科学文化宫就像玩都市建造类游戏时,可以选择建造的、与普通随机生成的建筑风格完全不同的特殊成就建筑一样,它矗立在那里,是那么的与众不同,历史上的光辉,当然更多的是不愉快,都从这座城市制高点时时刻刻地照耀着她的每一个角落。华沙人不喜欢它,多次提议要把它推倒,如果成真,那未免有点可惜了。
魏玛
魏玛是包豪斯的诞生地,去魏玛也算是不容易了。这个小镇很惹人喜欢,不仅是包豪斯,这也是歌德长时间工作、创作的地方。说到这里我发现我对魏玛的了解实在还是太过于粗陋,因为它对于德国的近代史实在是太重要了,在此我就不放厥词了。只提一句,魏玛作为一趟充满了伤痛、冲突的旅行的终点,它很好地用艺术和文化抚平了我们被之前的旅程所刨开的创伤,是一个完美的休止符。如果可能,我很愿意与它再会。